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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教师当堂被打之后,尚未完成的教与育(2025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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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1日,武汉市一名语文老师在私立高中遭到学生当堂殴打 。此后的一周里 ,家属、领导 、警方轮流介入,情理、法理与职业准则交织调和,但最终 ,和解仅达成赔偿上的共识——转班、记大过 、留校察看(1年)的惩戒无法让老师感到满意。师与生事发后未曾见面 ,老师没有原谅的意愿,学生也没有表达歉意的行动,教育尚未结束。

冲突的起因在时空上很好叙述:为了让学生背下来课文 ,教师令其罚抄十余遍,学生不愿 。在连续两周的催促中,学生抄完了课文 ,却仍未背下来 。在听到继续罚抄的回复后,学生选择挥起拳头。

事实上,不少教师都曾遭到来自学生的暴力攻击 ,在安徽省阜阳市阜南县,一名15岁的高中生尾随并殴打老师致轻微伤。阜南县公安局最终给予其行政拘留9日并处罚金四百元的决定,但因当事人未满16周岁 ,无犯罪前科,法定不执行行政拘留 。教师的权利难以在法理与情理中得到维护,受到惩戒的学生如何继续教育也多无后文。

从去年10月起 ,历时五个月时间 ,深度训练营陆续对话武汉私立高中的当事老师与学生 、两名同班学生、两位同事及处理此事的校领导以还原事情经过。此前,教育部推行《中小学教育惩戒规则(试行)》(以下简称《规则》),规定教师与学校可以实施何种惩戒 ,不可以做出哪些行为,以及师生双方各自享有的权利 。这对以“严师出高徒”为传统的中国教育环境而言,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教育惩戒被纳入到法治轨道当中。

更深层次的命题是 ,教育惩戒这个横亘中西千年教育史的“工具 ”,如何在教师手中真正发挥促人内省,继而形成规则意识与责任意识的功能?师道尊严如何在法治轨道上得以保障?职业准则于年轻教师而言又是否是一种过重的“道德负担”?深度训练营与资深教育律师、心理咨询师及教育学教授展开对话 ,呈现现实教育的多面复杂之处。

一 、一个突然失控的孩子

9月1日是个周天,武汉崇文外国语学校(以下简称崇文)没有上课铃声 。

范馨的课在上午第二节,办公室来了一位新教师 ,大家在课间闲聊了几句。办公室不再有学生进出,范馨意识到上课了。她拿起语文课本走向2班,教室和办公室紧挨着 。

教室里一团糟 ,几个学生没有回到座位——武汉的夏天很热 ,空调制冷效果不好,他们习惯待在教室后面的空调旁边聊天、吃东西。见老师进入教室,他们才“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范馨有些生气 ,责备班长为什么不去叫她 。一个朝座位走的男生也被她批评,高二了还不认真学习 。

期间她注意到郑宇轩在笑。这让她想起暑假补课时给郑宇轩布置的罚抄作业——15遍《劝学》,提出检查。郑宇轩走到讲台前 ,把本子递给她,的确写完了 。

范馨问会背了吗,学生表示不会。“那你再抄20遍吧。 ”说完之后 ,她转过身打开幻灯片,准备讲李白的《将进酒》 。

“其实我想说,他可以选择背书或者再抄20遍 ,但还没有等到我说,他就开始推我了。 ”范馨事后回忆。

转身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拨片,激怒了郑宇轩 。后来 ,他告诉同学 ,看见范老师转身,“怒气值就翻倍了”。

范馨忽然感觉背后袭来一股大力,来不及反应便向前倒去。她回头看到 ,郑宇轩脸上挂着“想大干一场的表情” 。

从这天的第一节下课开始,李睿就一直在低头背书,她猜“老师今天绝对会抽我背课文。 ”突然一记清脆的巴掌声从讲台上传来 ,她抬起头,那个“白白胖胖”“不像会和其他人发生矛盾”的男孩,正掐着老师的脖子往墙上推。

老师被推下讲台 ,撞上门框 。随后,郑宇轩抓起讲桌上的罚抄本,砸向范馨 ,而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一切似乎未曾发生 。

班级瞬间安静下来 ,学生们被吓住了。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分多钟 ,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女生发出气声,有男生喊:“郑宇轩 ,你要干什么! ”但没人上前制止。

所有人目光聚集在范馨身上 。回到讲台,老师不断喘着粗气。她喊:“郑宇轩你给我滚出去!以后我的语文课你不用再上了,看来给你上课还是一种高危职业 ,真是好笑”。对方笑着回应:“好笑吧,我也觉得好笑 。”李睿告诉深度训练营。

范馨第一反应是反馈给上级。她让学生自习,从讲台上拿起手机 ,走出教室,打电话给2班主任梁志学——也是年级主任,没有打通 。

范馨回到办公室时 ,石舒岚正在备课。石老师是范老师的好朋友,两人有着“革命般的友谊 ”。办公室的同事离职后,石舒岚把工位搬到范馨旁边 。

听到范馨的遭遇 ,石老师上前安慰 ,并拍下了范馨被打后的身体状态:左耳红肿,面颊上依稀可以看见掌印。“怎么如此大逆不道,太过分了。”她不忿 。

黄慧云是其他班的班主任 。看到这一幕 ,她冲进2班问学生,范老师被打时,为什么没有学生上去拉郑宇轩。得到“来不及反应”的回应后 ,黄慧云将郑宇轩叫出教室骂了一顿,带他去梁主任办公室。

开始是懵的,缓过神后 ,范馨坐在座位上哭了,她觉得“特别愤怒,特别委屈 ” 。最难受的时候 ,她跑到梁主任办公室,当着郑宇轩的面说,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 ,否则不会再带2班。与此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范馨接着表示自己头晕、耳朵疼 、身体不舒服 ,要去医院 。

梁主任给郑宇轩爸爸打电话,让范馨等郑宇轩爸爸过来和她一起去医院。郑宇轩插了一句:“你把我妈也喊来吧”。

回到办公室,范馨的爱人想要报警 。但同事提醒她 ,“不要把事情闹大了,闹大了学校不会帮你”。范馨也有些怕,打算先看梁主任怎么处理。

课后 ,李睿和其他同学去安慰范老师 。她们希望老师不要难过,带了糖和小蛋糕,老师告诉她们“不用了 ” ,只是哭,一些女孩也跟着哭了。

看着老师流泪,雨薇很难过 ,这个女孩和李睿一样,都很喜欢邹老师的课。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制止 ,而且“郑宇轩太激进了些 ” 。难过之余 ,她还觉得愧疚 。班上和郑宇轩玩得好的同学很多,范馨去年当过几个月班主任,部分同学对范老师有意见 ,她害怕上去制止被当成“显眼包”。

“我原本可以上去的”,雨薇有点后悔。

二、年轻的班主任

范馨原来是2班的班主任 。

在2班,班规包括:早晚准时进班、不许迟到旷课 ,以及手机禁止入校。校园里有一块红幕,写着“禁止学生使用手机,手机带不来好成绩 ”。旁边印着“崇文八荣八耻” ,其中一条是“以考入名校为荣,以沉迷手机为耻”,荣与耻被饱和的红蓝色在这所学校鲜明分割 。

崇文校景

郑宇轩是那个经常挑战规矩的孩子。“迟到 、一节课找不到人、不交作业 ,课堂上总在睡觉。 ”范馨说 。郑宇轩带手机入校,回到寝室之后,他常与好朋友田致远一起玩游戏 ,两人都喜欢《火影忍者》。田致远并不住在郑宇轩宿舍 ,最晚的时候两人玩到一点——回寝需要舍友开门。

最开始,范馨试图用网上学到的技巧来惩戒学生,比如跳舞、讲一个小段子 ,但效果不大,郑宇轩没有太多改变 。

范馨曾经专门向黄慧云讨教惩戒手段。老师们都觉得黄老师班上的调皮学生变化很大。学生告诉黄老师,一看就知道她不好惹 ,会用棍子打他们屁股 。“和小朋友讲道理,有时候是讲不通的 。”她解释。

无可奈何,范馨最终选择使用戒尺 ,没有动棍子——相同的是都违反了《规则》,体罚不再被允许。正式使用前,她拿自己做实验 ,用戒尺打手心,很疼 。

班主任的工作让范馨筋疲力尽。惩戒过后,郑宇轩还是不愿遵守班规 ,她束手无策。甚至在班会课上 ,她选定一名女生担任纪律委员,学生集体反对 。这种状态也再次让她意识到,“自己仍是初次当班主任 ,还不知道如何与学生沟通交流”。

寒假前,范馨频繁感冒,三番五次发烧。她找到梁主任 ,表示自己当不了班主任,对方同意并接任了班主任 。

实际上,范馨不想当班主任的另一个原因是 ,成为班主任意味着教育学生不再是主要工作。在崇文,班主任需要给家长打电话预收学费。预交两年或三年的学费可以减免几千元 。校领导告诉老师们,学校很困难 ,如果不预收学费,他们的工资很难得到保障。

“崇文外国语学校 ”公众号高中部招生简章(2022年版,之后版本未出现收费标准)显示:名高班 、弘毅班 ,实验班每学年学费54000元 ,国际班每学年90000元。

那段时间,领导天天开会动员,范馨没有时间 ,也“没有心情”备课 。会上,校领导评选出收费最多的班级,也会点出最少的班以及班主任 。有时 ,校长会闯进办公室,催促班主任“快给家长打电话”,一轮没交就两轮 ,两轮不行就三轮。

面对预收学费的任务,范馨感到十分为难,只好“象征性 ”地给家长打电话。一次性拿十几万不是易事 ,家长们通常会委婉地表示需要和家里再沟通一下,之后便没了下文 。范馨没有继续跟进,仅打了一轮电话 ,就让她内心感到非常不安。

然而预交学费并不意味着工资可以按时发放。除了拖欠工资外 ,老师们的社保也长期未缴 。申报退税时,范馨发现账户处于欠税状态。

社会保险费应缴认定单

三、“我要保护自己”

当天上午十一点,郑宇轩爸爸赶到学校。

和梁主任沟通之后 ,郑宇轩爸爸和范馨去医院 。在医院,对方不断向范馨道歉,主动帮忙挂号、就诊 ,并支付了检查费用。

郑宇轩爸爸告诉范馨,孩子受环境影响太多。初三那年,他和妻子为了孩子中考 ,把郑宇轩送到一所封闭式管理的学校 。后来他们才知道里面很乱,抽烟 、打架,偷东西等行为十分寻常。

都是“借口”。范馨不认可对方的说法 ,自己是女老师,面对郑宇轩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还是从背后袭击——这个男孩对自己的行为有明确的认知 。

郑宇轩妈妈没有来学校 。她给范馨发微信 ,表达震惊和歉意 ,“我和他爸爸的教育太失败了,我不能接受他今天的行为 ”,态度诚恳。

检测结果显示 ,范馨的骨头和耳朵没有大碍,但左半边脸下颌紊乱,肌肉损伤。医生建议她回家热敷 ,有问题再检查 。范馨的实际感受更为严重,她的面颊疼痛难忍,嘴巴难以张开 ,连吃东西都变得十分困难。

回到家,范馨通过微信向梁主任说明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并提出第二天需要请假。梁主任同意了 ,“后天我安慰一下你 ” 。

殴打也伴随着精神伤害,那天她睡得很晚。在梦里,压力与焦虑袭来 ,范馨喘不上气。

第二天 ,范馨向梁主任询问学校的处理结果 。得知主任没有上报,范馨质疑:“为什么不上报?我没办法做到与这件事和解”。

“看他父母什么说法,如果你觉得不合理 ,我们再上报处理。”主任劝说范馨,“学校的处理可能就是让学生转班,那样是不痛不痒的 ,我还得把背后怂恿他的学生揪出来教育 。 ”

范馨认为学校应该处理郑宇轩,和其他同学无关。她和家长约定好晚上六点半去学校协商,但因梁主任有事未能成行。

后来 ,梁志学劝范馨不要报警,他暗示郑宇轩的父亲“很有能力”,可能会影响派出所的处理 。范馨不接受梁主任的处理方式 ,还是选择报警 。“他越这样说,我越觉得要报警。”

在警局,警察询问了郑宇轩年龄 ,得知其仅16岁后 ,告诉范馨不会采取拘留措施,因为拘留只对18岁以上有效。

2018年,安徽省阜阳市阜南县 ,一名15岁的高中生尾随并殴打老师致轻微伤 。阜南县公安局最终给予其行政拘留9日并处罚金四百元的决定。因当事人未满16周岁,无犯罪前科,法定不执行行政拘留。

警察告诉她先去学校协调 ,协调不了再来警局 。

在协调过程中,《规则》被不断打破。

三号返校后,和范馨协商的人是校长。在校长办公室 ,对方承认她“受委屈了 ”,但家长也道歉了 。最终给予郑宇轩记大过的惩戒。“为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搞一个留校察看。”察看期限一年 ,同时将郑宇轩转出2班 。

范馨要求开除的诉求遭到拒绝,理由是“现在学校没有开除学生的资格”,目的是“挽救这些青少年 ”。

事实上 ,一年以来 ,梁主任已经开除了三名同年级的学生。面对为什么开除的问题时,梁主任没有告诉深度训练营具体事由,只说学生“已经社会化了 ,没有理由待在学校” 。

“没有开除是吧?那好,那您开除我吧,总可以开除老师吧?”范馨情绪崩溃 ,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平静下来,但组织好的话到嘴边又变得支离破碎 。

见范馨情绪崩溃 ,校长追加处罚,“(回家反省)增加到两个星期,这也是极限。 ”

实际上 ,《规则》中并没有“转班”的惩戒,范馨不了解这一点。回家反省的时间也不得超过一周,为了安抚范馨 ,校长同样越过规则边界 。

矛盾的绳结越来越紧。

被打的那天晚上 ,范馨在社交媒体上发帖记录这件事的过程。她不知道该不该报警,想听听网友的建议 。一些网友回复称报警是毁了孩子。范馨不这么认为,“他的人生不至于我一个人就能毁掉 ,只有他自己能毁掉。”

作为老师,是否有责任和义务原谅做错事的孩子?

那一瞬间,范馨不在乎师生关系 。她告诉深度训练营 ,“错事分很多种,如果上升到对我人格和生命构成威胁,那么他对我而言 ,就是危险,我要保护自己 ”。

范馨所发帖子下网友留言

四 、教育惩戒的边界

范馨在崇文工作两年了。

毕业那年,朋友向她推荐了一家辅导机构 ,带高考复读生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复读班与崇文关系密切。

面试很顺利。在崇文,面试不需要进班试讲 。考核方式是先做一套试卷 ,再从中挑一道题讲给底下的老师们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 ,坐在底下听课的并非语文老师,而是其他科目的老师,还有领导。

范馨挑了一道文言文题目。讲完之后 ,领导夸她上课“很有灵性 ” 。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达到最好状态——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在初中语文老师的课堂上感受过“春风”。那个老师讲课“既不生硬,也不死板 ”,范馨经常能在语文课上进入心流 。有一天 ,语文老师突然告诉她:“你很适合当老师”。范馨很惊讶,她的性格并不外向,即使作为课代表 ,也很少与老师互动。“感觉得到了认可”,她被看见了 。

带完复读班之后,范馨于2023年7月正式加入崇文本校 ,接手新高一。

接手后,范馨尝试让课堂变得有趣。她安排课堂活动,其中穿插语文知识点 ,奏效了——有人愿意跟着她学 ,尽管大部分同学不会参与进来,上课“昏昏欲睡 ” 。

她相信背书是学习语文的有效方法。“只要书背下来了,再怎么样 ,语文都不会特别差。”

一开始,范馨会规定截止日期,要求学生在规定时间内主动找她背古诗文 ,逾期未背就要罚抄 。罚抄五遍起步,除此之外,未背过的同学第二天课上会被点名背诵 。

截止日期依教学进度而定。新的课文给两周时间 ,一周后需背会一两段,两周后要求背诵全文。如果是“很早之前学过的课文,这个时间会短一些” ,李睿说 。

为了鼓励学生背书,范馨同样采取了一些激励手段——表扬、抽奖、赠送小礼物。运动会时,范老师因病离校 ,但也买了两大袋零食送给学生 ,李睿记得很清楚。

后来,考试的名篇名句默写题也成了检测形式之一 。答错的学生需根据答对人数抄写相应遍数,但可根据熟练程度减免。“我听他背 ,自然知道掌握多少,如果觉得可以,我就说不用抄了 ” ,范馨解释。李睿曾经没背过《子路 、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被罚抄 。课后她找到老师现场默写,免除了罚抄。

范馨同样困惑。“我也在不停探索,但不知道最好的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既能够减轻惩罚,又具有威慑力,让学生把课文背下来 。”

8月15日 ,学校暑假补课。

范馨上课时提出要检查高一学过的课文——《劝学》的记忆情况,期限一周。截止日期到时,包括郑宇轩在内的几位同学没有背下来 ,范馨要求他们抄10遍后再背 。

郑宇轩一直没有交罚抄 。三四天过去了 ,范馨把郑宇轩叫到办公室,将罚抄追加到20遍。孩子“看不出来愿不愿意”,只说抄 ,但能不能少一点。后来这个数字被协商至15遍 。

之后几天,郑宇轩还是没有交过来。有时上课迟到,范馨让他站到后面听课 ,并催促罚抄进度。

李睿也没有背过,当天就完成了10遍罚抄 。“我高一确实没好好背 ”,李睿心甘情愿。

事实上 ,很多学生对罚抄有意见。“量数确实有点多,如果单纯要背也无所谓 。”雨薇说,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郑宇轩 ,她“只知道(那段时间)郑宇轩一直在抄,抄了好久”。

补课期间,郑宇轩有一次课文背得不错 ,老师鼓励他“学习状态很好 ,背书很积极 ”。范馨解释:“我看到他好也会直接说,而不是排斥他 、针对他、贬低他 ” 。

“郑宇轩脑子是很好使的,他背东西很快 ,但就是不愿意背”,李睿说。

矛盾慢慢累积。那段时间里,每一次被要求背书后 ,郑宇轩会和同学讲:“如果范馨再让我背书,我就要爆了” 。

有同学附和:“他*的,那个傻*范馨一天到晚针对你 ,有一天肯定要打她一顿 。 ”

郑宇轩向深度训练营否定了这一点,“她针不针对我跟我动手没有什么关系”,之后没有再回复。

也有同学反对:“不要有这种想法 ,如果实在不想抄,可以下课之后去跟老师谈。”他也是郑宇轩的好朋友 。

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胡金木认为,抄写并不是巩固学习的方式 ,而是惩罚 ,惩罚的强化会让学生绝望。“罚学生把办公室扫完,他能扫;把这栋楼扫完,他凑合凑合也扫了;让他把整个学校扫完 ,不扫完就扫更大的场地,会怎么样? ”他举例道。

据《规则》第十二条,教师在教育教学管理中 ,不得布置超过正常限度的反复抄写任务——一种变相体罚 。

关于15遍罚抄是否“超过正常限度”,湖南天地人律师事务所教育法律服务团队首席律师、中共长沙市委党校法学副教授伍贤华在其《教育惩戒的理解与适用》一书中提出:“笔者个人认为,抄写诗歌 、课文五遍以上 ,就基本上可认定为超过正常限度的反复抄写”。

郑宇轩曾经积极过。1月2日,郑宇轩妈妈告诉范馨,孩子回家以后跟她说 ,这次期末考试给班里语文成绩拖了后腿,很不好意思,想跟老师讲句抱歉 。返校后 ,郑宇轩主动向范馨提出要坐第一排。

“宇轩积极性高了很多 ,相信按照这样的态度努力,成绩一定会有进步的。 ”范馨回复 。

六个月过去,春季期末考试结束 ,郑宇轩语文排名靠后,答题卡大片空白。郑宇轩妈妈再次发微信“麻烦范老师多鼓励他,谢谢了。”并附上双手合十表情 。

范馨将答题卡拍给对方 ,分析了孩子的失分点,回复“好的” 。

这是师生矛盾爆发前的最后一次交流。

五、道德绑架下的“和解 ”

在和校长沟通之后,范馨决定辞职。

不舒服的感觉挥之不去 ,此前学校已经让她感到不满,“拖欠薪资和社保,本身就有离职的想法” ,她说,“这届学生是我正式从高一开始带的,出于责任感 ,想先带完他们 ,但这件事发生以后觉得没必要留了 。”

更重要的是,她认为梁主任和同事在道德绑架。“我明确表示了要辞职,他没有正常处理这件事的态度 ,还想方设法阻止我离职 ”,范馨说。

四号上午,梁志学叫三个男生给范老师打电话 ,请求去家里看她 。范馨以家里有事为由拒绝,并未透露住址。她觉得很恐怖:“让学生自己打车来我家里,如果发生意外 ,这个责任谁来负责 ”。

她不在学校的时间里,办公桌上摞了一沓学生的挽留信 。有一封信是2班男生联名写的,郑宇轩的名字不在其中——他一号下午就回家了。

伍贤华律师认为 ,校内问题诉诸法律很难得到解决。“教育生态里的问题,警方很多时候是无能为力的 。”他说。

但范馨坚持报警,最终有了“变化”。四号晚上 ,警察录了笔录 。结束时 ,警察告诉她,明天会有专人去学校调查 。笔录室之外,范馨的爱人也在和警官协调。

当晚 ,梁志学给范馨发了一大段话,希望她再从教育者的身份考虑一下,不要报警。

又是道德绑架 ,范馨想 。

梁主任劝解范馨

五号上午,没有任何人来学校调查。中午范馨到警局询问,警方告诉她等待学校处理结果。她的爱人询问并记录下警官的姓氏与警号 ,提出投诉 。回执电话很快打了过来,范馨被告知负责此事的警官不能换——他是崇文外国语学校的法治副校长。

法治副校长是由公检法机关推荐的,在中小学兼任副校长的公职人员 ,负责开展法治教育,处理德育矛盾。在武汉,每一所中小学校门口都公示有法治副校长的信息 。

《惩戒》第十条第二款显示 ,小学高年级、初中和高中阶段的学生违规违纪情节严重或者影响恶劣的 ,可以由法治副校长或法治辅导员予以训诫。

回学校的路上,警官电话联系了范馨,询问她是否坚持按标准流程处理 ,范馨态度坚决。最终约定下午在学校调解,学校 、老师、家长三方第一次有了会面的可能 。

调解由爱人代为参与。学校和家长不愿与她沟通,觉得她是“没办法商量 ”的人。“他们只要一问我 ,我就会说‘开除’”,范馨在办公室等待 。

四川大学博士、《今天,我们怎样做父母》的作者彭小华认为 ,范馨的情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报警也完全没有问题 。“我们的同情心在哪里?如果学校对老师有倾听,孩子对老师有道歉 ,她的善意才能回来。”彭小华告诉我,“这么受伤的情况下,你让她去考虑别人的利益 ,她做不到的。 ”

调解结束后 ,范馨被告知结果:郑宇轩向老师道歉 、回家反省两周 、转出2班并留校察看一年,家长向她赔偿一万两千元 。

实际上,转班并未执行。两周后 ,石舒岚在学校上课时碰到郑宇轩,从学生那里得知,他没有转出2班。“问题处理不是单方面的 ,既然人家已经承认错误,并按范老师的要求处理了,干嘛把学生往死了逼” ,梁志学告诉深度训练营 。

郑宇轩也并未道歉。有同学抱怨新来的语文老师没有范老师讲得好,郑宇轩不好意思:“这还得怪我,如果我没打范老师 ,就不会这样了。但我想道歉时老师已经走了 。”

“学生既然有意愿,老师为什么不先走一步呢? ”胡金木教授说,“即使学生在全班面前道歉 ,老师的面子也不会回来。”胡金木认为 ,老师应该主动,而不是学生主动,范老师可以告诉学生:“你打我 ,我原谅你,因为我是老师,应该原谅你。但作为社会人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

在胡金木看来,关系中占优势地位的一方总是需要付出更多,与警民矛盾相仿。老师不单纯是社会人 ,教师身份赋予了他们更多的义务,“不仅要原谅,还要更积极地去教育学生。 ”他说 。

被打之后 ,主任让石舒岚将学生的挽留信拍摄并发送给范馨,劝她挽留好友 。主任分析了离职的弊端——对家庭、个人都不好。讲得很有道理,石舒岚几乎被说服了。但作为好朋友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回家后 ,她将这件事告诉丈夫,对方说:“老师是老师,但首先是个人。”

在年轻教师眼中 ,教师职责是一份要求过高的道德包袱。

对于这个问题,胡金木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老师的命” 。

2班男生挽留信

六、寻找师生关系的新支点

范馨梦到自己在上课。底下都是学生 ,看不到脸,也看不到眼睛。画面不断闪回,隐隐的压力变成焦虑 。

梦醒了 ,今天在新学校有两节课。在课上,范馨给学生布置了一个当堂任务。站在讲台上看这些学生,一个想法飘进她的脑海 ,“好像都一样 ”——这些公立学校的孩子和崇文的学生很像,学习习惯并没有好太多 。

不同的是,这里的学生反馈意见的方式相对克制。“学生不会随意骂老师难听的话 ,不满意会直接向学校反馈 ,要求换老师 ”。范馨说 。

以前,范馨总想追求与学生在课堂上的共鸣 。而现在,教师成了“谋生的职业”。

与崇文不一样的是 ,新学校给了范馨安全感。教室前面贴着一张纸,上面是学生行为规范及相应惩戒方式,依据是《规则》 ,全班学生签了字 。

在《教育惩戒的理解与适用》一书中,伍贤华律师写道:“在实践中有一种倾向,那就是教师打骂学生一旦见诸报端 ,等待该教师的必然是法律与纪律的严惩。而学生一旦打骂老师,则往往难以对该学生采取应有的惩戒措施。”

伍贤华律师从2018年开始为中小学提供法律服务,校园需要“全天候法律保姆 ” 。

2019年 ,长沙市一名小学生在校突发疾病,意外身亡。家长对老师和学校不满,拒绝尸检 ,在校门口烧纸钱 ,攻击保安。老师同样不满 。在回应社会质疑的文章中,当事老师用“天地良心”描述委屈。

作为该校法律顾问,伍贤华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刊发了一篇文章《如果老师有责任 ,以后谁来当老师?》,达到近30万阅览量。有人回复:“不知什么时候,老师也成了一个弱势群体 。”

后来有校长告诉伍贤华 ,希望他带领一个团队主攻教育,“当我们受到委屈的时候,至少有人帮我们发声 ,帮我们撑腰壮胆 ”,对方说。从那时起,伍贤华开始组建专业的教育律师团队。

律师如何介入到依法治校的进程中?伍贤华从法治意识培训入手:“随着人权的勃兴 ,我们现在的师生关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威权主义,而是一种平视关系 。”学生在维护自身权利时需要具备规则意识 。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道德教育》中提到,惩罚可以机械地训练孩子避免某些行为 ,但并不能诱导出向善的倾向。

此前 ,伍贤华设计了一款针对在校学生的公益法律产品——律师职业体验(生涯规划)课程,让学生思考校园如何更好地运行在法治轨道上。

长沙市弘益高级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去年10月在律所上了一课 。伍贤华除了带领学生参观律所 ,科普律师职业知识外,还让学生开展辩论,辩题为“治理学生欺凌 ,法律手段与教育手段谁更重要?”活动结束后,学校和律所为表现突出的同学颁发“最具律师潜质奖 ”与“律师潜质奖”。

针对学校的培训更加细化:校领导侧重于提升法治思维和依法治校能力;班主任的课题是如何与家长开展有效沟通;针对任课教师的培训,伍贤华也准备有相应的课件。

无救济则无权利 。只靠培训 ,没有制度保障,师生双方的权利很难得到维护。

在长沙市砂子塘魅力小学,伍贤华团队帮助学校设计并颁布《教育惩戒实施细则》 ,使《惩戒规则》更加细化。同时在学校成立学生申诉委员会,为学生提供有效维护自身权利的救济渠道 。

“像本案,如果学校作出开除决定 ,郑宇轩和家长不服 ,可以去学校向学生申诉委员会进行申诉”,伍贤华解释。

学生申诉委员会作为独立的调查机构,做出的决定需要加盖公章。家长和孩子有权不服 ,可以向学校的主管教育部门申请复核 。教育局做出复核决定后,家长不服的情况下,还可以提起行政诉讼。

制度并不总是有效。

“我得很遗憾地说 ,尽管成立了四五十家学生申诉委员会,但到目前为止,这个流程一直没有被激活 。 ”伍贤华说 。

有家长不服。校方请伍贤华给对方做工作 ,“还是别让他去投诉了,如果把教育局告上法院不好”,最终这件事停留在校内解决。“从这个层面来讲 ,学校申诉委员会只等同于原子弹”,很重要但从未激活,伍贤华解释 ,“很多教育主管部门连申请复核的机构都没有成立 。 ”

实际上 ,老师们也并没有做好面对冲突的准备。

范馨没想到被学生打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学生成绩不好,但“还是可爱的 ”,她不会用“最坏的心思”想学生 。石舒岚也是一样。大学期间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在大学课堂上,“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大家不太能讨论出来什么东西”,她说。

学者李广在其《我国师范生公费教育:成就 、挑战与愿景》一文中指出,当前我国师范生课程存在空间场域单一 ,缺乏具象化学习场景与体验性学习情境的问题,难以让师范生在活动和经验中深刻理解师德的重要性 。

某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的大三学生范子明吐槽,在学校 ,关于处理与学生矛盾的课程只开设有《德育与班级管理》,并且课程“非常水,所有矛盾的解决方法都是和家长沟通、和学生沟通、和学校沟通 ”。

“现在的课程确实对现实关注得少 ,需要加强对热点问题的关注和讨论” ,胡金木教授说,“但现实中的问题无法在课堂上穷尽,同样需要我们学生个体面对丰富的教育事件展开关注 ,关注之后自己查资料思考。”

在胡金木看来,课程与实践间的联系需要学生发挥能动性 。“上了人际交往课,人际关系就一定厉害吗?只是需要我们加强这方面的学习。有时候个人的教育教学(能力)与人际交往的综合素质问题 ,不是学校哪一门课程可以提升的。 ”

胡金木的研究生说,教授上课时提到,希望每个人下课时 ,都能从课堂上带走一些东西 。“我希望学生能带走批评思考的主体性能力,保持一颗善良的心 。离开了情感,知识有什么用呢?”胡金木告诉深度训练营。

和崇文不同 ,新学校的面试考核包括进班试讲。这次学校指定了讲解篇目——孟子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学生们第一次见到这个语文老师,不太敢回应范馨。但随着课程进度推进,慢慢地开始有人和她互动。试讲结束后 ,校领导点评“上课上得可以” 。

面试只有一次打断。有校领导问范馨怎么看班主任 ,她回答班主任需要给领导服务 、给家长服务……

新学校校长打断,“班主任不需要给领导服务,都是同事。 ”

“老师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 ,一定不要忘记自己是有组织的人”,伍贤华律师说,“我们不是单兵作战 。”

崇文高层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离职时范馨去讨薪 ,她告诉校办负责人自己被打,对方很惊讶,随即打电话给董事长 ,“社交了一下 ”,给范馨转了一万元工资,剩余工资分期支付。

“梁主任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及时向学校汇报 ,不管老师有没有错 。”伍贤华说,“学校应该给我们老师一个说法,要给老师最大的安慰。”

与此一个困惑在李睿心中生长。

李睿在想:“老师到底应不应该管不听话 ,也不爱学习的孩子? ”教师的职业形象在心中变得模糊 。这个女孩原本想成为教师 ,范馨离开之后,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

“我感觉老师已经变味了,不再是单纯地教书育人 ,还得去管其他事情 ”,她说,“但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事情”。

去年教师节 ,学生送给范馨一盆花,有四朵粉色的,可爱的大花朵冒出来。范馨把这盆花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

暑假期间范老师鼓励一个孩子字可以写得更好。那之后 ,男孩买了一本字帖,每天坚持练字,他也给范老师写了一封挽留信。黑色小字歪七扭八地躺在红底信纸上:“给予”的“予 ”写错了 ,划掉;写“当时”,漏掉“时”字;还有两处修正带的痕迹白得显眼 。

“(我的字)是不是比那会要行一些了?说真的,我还挺不舍的 ” ,信上的字努力变得整齐。

后来那盆粉色的花枯了。

学生送给范老师的花


(未成年人均为化名;应受访者要求 ,除胡金木、伍贤华、彭小同外均为化名;独立教师漠寒 、覃伊蕊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