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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都没能离开小镇的人(2025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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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做题家是近年来的热议话题 ,而作为他们阶层跃迁故事的背景,是那些一直没有机会离开村镇的人。他们受教育程度不高,留守村镇 ,隔绝于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 。‍‍

家庭资源有限,城市生存经验不足,这些没机会离开小镇的人 ,将进城视为一种“妄念 ”。

小镇修理铺 ,日入三元

晚上约莫五六点光景,王学勤和妻子杨凤珍开饭了。桌上摆着临街店铺卖的熟牛肉 、炝炒过的自家种的青菜,还有一瓶太原高粱酒 。王学勤边喝酒边吃菜 ,杨凤珍说话间,则不停对丈夫翻着白眼。

年前,两人闹了点儿矛盾 ,王学勤开一家家电修理铺,这天他不在,有人来取修好的电视机 ,杨凤珍作主收了三十元。王学勤回来后,立马发了脾气,他认为那三十块钱收“贵了” 。而杨凤珍也丝毫不让理 。“光图名声能图来钱?”提及此事 ,二人不免又是一番拌嘴。

争执间,一位老人来修电饭锅。开关坏了,王学勤为他换了副新的 ,连零件带修理费 ,只收了三元钱 。按杨凤珍的说法,这就是开年后的第一份收入,听起来不免带着点儿穷酸。

这是2020年春节 ,正月大年初八,王学勤和杨凤珍夫妇守在修理店内,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春节。

王学勤夫妇在镇上开修理铺已30余年 。铺子就在自家自建房内 ,毋需房租。一年四季,王学勤大概都戴着墨镜,坐在一张旧木桌前 ,进行电路板焊接,杨凤珍负责招呼顾客。2014年她患上中风,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 。身体状态好些时 ,店里一有人来,她仍会倚着门框走出,笑着招呼 ,要给人倒水、同他们聊天。

杨凤珍患病前 ,王学勤夫妇除春节或特殊节日,几乎都要开店、守着店面做生意。大儿子王大雷在镇子几公里外的乡村开家电修理铺,二儿子王小雷在镇上开摩托车修理铺 。顾客大都是四里八乡的熟人 ,店铺开在自家的房子,吃的是自家土地里产的粮食和菜园里的菜,肉去街上买 ,生活成本低,虽一年四季守在店里,但有钱赚 ,日子还算自在。

镇子位于山西晋南,这里丘陵和坡梁起伏,在此地靠种地挣不上钱。镇子十多公里外的东山 ,蕴藏有丰富的铁矿,上世纪90年代,一座铁矿厂矗立于此 ,昼夜不息地闪烁着火光 ,输送矿产资源的交通干道与镇子主街交叉,构成一条繁荣的商业地带 。

王学勤夫妇是最早把握这波经济红利,从村里移居到镇上的人家 。王学勤的父辈是农民 ,高考落榜后,王学勤开始自学家电维修技术,初来镇上干个体户时 ,只能住在租借的马房中,积攒财富后,才在镇上置地建房 、娶妻生子。

那时 ,繁荣的小镇吸引来一波流入人口。有王学勤这样来自附近村子的农民,凭手艺开店,诸如小饭店 ,理发店、蔬果店、车辆修理铺等等 。也有来自四川 、湖南的外省人被矿场吸引,前来卖力气。

2005年后,矿场陆续关停 ,镇子的发展速度放缓。2012年前后 ,县城房地产生意红火起来,镇子迎来了人口外流时期 。镇,作为城市与县城的中间态 ,曾被许多从乡下渴望到县城的人们视为中转站。镇子衰落,年轻一代纷纷选择离开,去往经济更发达的县城 ,或去省城务工,汇入浩浩荡荡的城市打工潮之中。

但那时,王学勤和两个儿子不想进城 ,也不怎么想出远门 。他们的生存围绕本地的社会关系和人情展开,一家人也留恋故土。

王家第二代中,王大雷夫妻是最早选择出走小镇的人。2014年前后 ,他们苦于乡里的生意冷清,率先关掉修理铺,分别进入省城的家电城和电子厂 。两年后 ,二儿子王小雷关掉铺子 ,为儿女读书,也搬往县城。

留守此地的王学勤,和镇上没落的邮局 、家具厂、服装店以及坑坑洼洼的炮弹路一起 ,像是兀自构成守护旧世界的结界。

2015年,杨凤珍一阵阵犯头晕,她身形高大 ,自认为身强体壮,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次 ,上厕所时差点儿晕倒,王学勤带她去县医院检查,人已患上脑梗 。不久 ,杨凤珍爆发肢体障碍,住院治疗了一阵,因错过最佳治疗时机 ,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 。县医院医生无奈告知 ,只能靠药物和锻炼尽量维持现状。

王学勤一面看顾维修铺的生意,还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大儿子留守在家的两个孩子。他不堪重负 。为给妻子看病,让她的日常生活可以自理 ,王学勤没少求医问药,从大医院到小诊所,从游医偏方到神汉假药 ,只要听说有用,他们都愿意尝试。年近60岁,为外出看病 ,夫妻俩才偶尔会闭店,离开小镇。

出走

作为小生意人,王学勤几乎一辈子未离开县域范围 。本地人信奉扎根守业 ,王学勤也几乎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献给小镇和家电修理铺。

王学勤的家乡在镇子十几公里外的乡下。他颇有些少年“天才 ”,年幼时在村子里拆卸组装家中的半导体收音机 、村里广播喇叭,甚至能靠修半导体录音机挣上工分 。70年代末 ,王学勤高考落榜 ,父亲一卷铺盖,将他送到镇上租借的一间闲置马房,王学勤干起了“个体户”。

八九十年代 ,王学勤抓住县城购买电视机、收音机等电器的热潮,靠看《无线电》杂志等自学,成为镇上最早的家电修理师傅之一。那时 ,镇上人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骑一辆二手摩托车,红色漆皮 ,超大油缸,发动机一开动,便发出破锣声响 。行驶起来 ,更会拖出一条浓黑的尾烟。骑着这辆摩托车,王学勤也因此成为镇上最早的万元户之一。

随着业务扩展,王学勤的修理铺从马房搬迁到了镇上最热闹的庙场 ,赚到了钱 ,王学勤渴望在镇上安居乐业,他买下平房所在的地基,房子先起一层 ,又加盖一层,楼上楼下七八间,在镇上也称得上“豪宅” 。

当时 ,县供电局甚至来挖“人才 ”,想安排他入编制,但王学勤觉得干个体也更自由 ,拒绝了这份“官差 ” 。

或许是自学技术谋生给的底气,王学勤对儿子的学习不算重视,“读个九年义务教育就行”。大儿子王大雷从小爱跟父亲捣鼓家电 ,初中毕业后,王学勤教给他修理家电的技术。后来,将上门维修这部分工作分配给王大雷 。2003年 ,王大雷结婚后 ,在距离镇子3公里的D乡开设维修铺,专注于“大锅”(卫星接收器)安装业务,父子二人修完大半个县城的家电 ,完全不愁生意,他们也成为亲戚中最阔绰的人。

小儿子王小雷十五六岁时,去一家摩托维修铺成为学徒。学成后 ,王学勤花费6万元,在镇子街道购置一块土地,为王小雷建造自建房 ,并开设摩托维修店铺,王小雷也成家并自立门户 。

同年,王大雷的女儿和王小雷的儿子出生。儿孙满堂的王学勤迎来人生最高光的时刻。那几年每逢年节 ,王学勤家中格外欢闹,连鞭炮和礼花都要放得比别家要多,要响 。

一派繁荣背后 ,也有暗面。2005年后 ,私挖乱采导致的事故频出,加之生态政策的收紧,大小矿场逐步关停 ,在镇上繁忙了十余年的炼铁厂火光冷却。这座炼铁厂一度是小镇经济繁荣的象征 。在矿场打工的本地人在其中赚到了钱,成为镇上首先富起来的一批,前来打工的四川人、湖南人等外省人 ,都带动和促进了镇上的经济和消费。

矿场关停,本地和外地人都走了一批。王学勤那时并未想到,经济支柱的逝去 ,成为镇子营商环境慢慢衰落的起点 。

直到2012年前后,亲戚间开始有人在县城或镇上买房 、读书,向县城流动 。但王学勤仍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两个儿子也“恋家 ”。他们喜欢吃本地的面食,住惯了宽敞的自建房,也走惯了泥土路。对于王学勤来说 ,乡土宛如身上的肋骨 ,抽掉后会感到切肤之痛 。

不断更新的技术,也冲击着王家的生意。2012年,宽带网络和机顶盒在镇上逐渐普及 ,传统的“大锅”逐渐从各家各户的屋顶上消失,数字电视服务成为潮流。王学勤和王大雷的业务量一落千丈 。为维持生计,王大雷在家电修理铺拓展了一块区域 ,开始兼营五金业务,效果并不理想。当时,有人跟他说了博彩这一赚钱门道。随后 ,他铤而走险,在店里顺带经营起黑彩网站的代理生意,能扩大收入 ,但也比不过镇上经济好时、家电维修铺的鼎盛期 。

没过两年,这一非法业务就被打击和取缔。2014年,王大雷无奈关闭了维修铺 ,他远赴省城谋取机会 ,在一家大型家电商城担任维修咨询师,起初月薪3000元。他的妻子李玫随后也追随他前往省城,进入了省城的富士康电子工厂工作 。

他们将在镇上开铺子时的经济头脑延续到省城。李玫在工厂工作2年 ,得了腮腺炎,厌倦电子厂的工作环境后,她退出工厂 ,做起产品直销,王大雷也被妻子带入了这一行。刚开始,夫妻二人顺利赚到了些钱 ,手头宽绰,消费也升级了,先是在县城买了地段最好的期房 ,后来又换了新车 。

弟弟王小雷的进城务工之旅则相当曲折 。大哥的家电修理铺关停后,他的摩托车修理铺在镇上勉力维持了2年。生意冷清,时间久了 ,他心气受挫 ,妻子看店时,他流连于附近的麻将桌。捱到2017年前后,镇上撤学并校 ,先是中学撤销,后是小学生源外流,教学质量滑坡 。尽管不愿离开镇上的家 ,为了孩子读书,王小雷和妻子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前往县城租房陪读,一面打打零工以维持生计。

他先是由嫂子介绍进入富士康 ,在镇上开店自由散漫惯了,他不适应工厂里严苛封闭的工作环境,不久便离职而去。2017年秋 ,他由一位朋友介绍来到北京找工作,结果误入传销组织,最终由一位在城市工作的表亲将他接回 。

自此 ,王小雷对城市心生排斥。回乡后 ,他选择留在家乡开金杯货车,接的活儿也围绕家所在的区域展开,不过 ,这样跑车能赚到的钱不多。

而这时,王学勤在镇上打拼的根基、经验与智慧,已无法再助力两个儿子在城市的生活 。他同时自身难保。妻子患病后 ,家中大多积蓄都花在看病上。2019年前后,急于为妻子看病的他,曾花5千元买下据说有神效的“西藏灵芝” ,杨凤珍服药后却出现高血压 、便秘等症状,停用、送检后,才知道是假的 。他又受“医托 ”鼓动 ,冲动买下去山东滨州的联程车票,打算去一家号称用“干细胞疗法”治疗、吹嘘得天花乱坠的民营医疗机构治疗。

幸好在出发前夕,在县城的小儿子王小雷及时发现并阻拦。为此事 ,父子俩一度陷入冷战 。被传销欺骗过的王小雷认为“医托”不靠谱 ,王学勤则指责儿子怕出医疗费用 。“医托 ”的骗子身份被揭露,山东之行不了了之。王学勤后怕,如果再去一次 ,怕是家底儿要空掉了。

这次经历,让王学勤也生了对城市“魔窟”般的想象 。他性格本就沉默,不爱说话 ,那之后,王学勤鲜少再提去城里带妻子看病的事儿,有时杨凤珍向过路人打听哪个地方的医院好 ,王学勤只摆一摆手,脸上是听天由命的平静,“别想了”。

活成镇上基建服务的一部分

如今 ,王学勤还在努力维持着败落的生意。他有心研究电脑和手机的维修业务,但到底年龄大了,脑力和精力跟不上探索 。

而他的修理铺仍在服务着镇上的人们。来修东西的多是上岁数的老人。老人们过惯节俭日子 ,送来的老物件拆调一番 ,换个不值钱的小零件,又能支撑个一年半载 。一次,一台修好的旧电视长达一个月没人来取 ,连王学勤都忘了是谁,回头看到戴孝的人来,猛然记起那台旧电视。对方面容惨淡 ,叹一口气,“取不取也没多大意思,上次赶集之后的第二天 ,人没的。 ”这台电视到底没被拿走,王学勤硬塞了对方二十块,等于收个旧东西 。

店里留有太多旧家电和物件 ,因“人情”一概堆积在店铺的角落。平生第一次,王学勤把油漆涂写的“家电维修”四个字明示在月亮门的墙面上,以此说明他还在干这一行。

固守镇子的两代人 ,似乎仍在等待转机 。2022年 ,王学勤从他人口中得知,儿子和儿媳大打出手,据说要离婚 。他询问后才得知 ,2021年,李玫搞直销过程中听信他人,误入网络“杀猪盘 ” ,还拉了不少亲戚朋友下水,每家都出借了数千到数万元不等,结果对方卷款跑路 ,夫妻俩最终背上三四十万的外债。但得知后,王学勤无奈地说:“管不了了,自己解决吧。 ”

王小雷在大城市遇挫后 ,2017年后,他大多数时间,像候鸟般往返于县城和乡村 ,没事儿时 ,他还会回到村里的老家住上一阵 。唯有在乡土,王小雷才觉得亲切和安全。2020年,他加入村委会 ,当起小组长,为母亲杨凤珍办理二级残疾证,争取到每月发放的50元生活补贴。

王小雷育有两个儿子 ,如今,一个已上大学,一个在上小学 ,都处在“花钱”阶段 。他和妻子在县城租房住,妻子在快递点打包,王小雷则靠开小货车赚点儿小钱。

他挖空思想想赚钱。但没落的山乡小镇 ,如若不外出打工,实在出路难觅 。2023年,王小雷去了趟吕梁的矿场 ,但险些遭遇矿难。这趟回来后 ,迷茫的王小雷多半时间选择了在县城“躺平”。没有拉货生意的日子,王小雷保留着搓麻将的爱好,赢了请客吃饭 ,输了则蹭吃蹭喝,状态看似潇洒,实则要靠拆借以及“撸口子(借网贷) ”举债来维持 。

眼见着儿子未能出人头地 ,现在的王学勤,只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辈上,总想着哪天哪一个能出头 ,至于“能出头”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学勤也说不清。

王学勤的家电修理铺仍在镇上矗立,但偏于一隅 ,像个垂垂老者,仿佛被时光所遗忘,再难找到结实的存在感 ,而承受着“摩托”风湿腿病的他 ,也同修理铺一道,正弯曲地步入他的暮年。

窘境同样悬挂在杨凤珍脸上 。她如今靠着服药和锻炼,拖着病体 ,需要一点一滴算计过日子 。一件拆封的快递衣服,说是拼团所购,试穿了 ,质量太差,样子也和网络图片不对版,要拿去退。她从不去镇上新市场的实体店买 ,在镇上的人看来,除了逢集或节日时,“那地方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多。 ”

过去十年家中从小康陷入困顿的生活 ,她无法全然理解 。有时,杨凤珍会想象当初丈夫进了供电局去了县城,今天的日子是否会不一样。 “发祥(王学勤的朋友)在供电局退休 ,现在一个月三四千。”她慨叹自己“没那个吃财政的命” 。

提及镇上其他小店的生意 ,除了一家老字号的牛肉馆还很红火,王学勤对别的营生只有摇头叹息。不过,之前王学勤去买牛肉时店里要送上一块肉的习惯 ,店家已经悄然更改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